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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影戲與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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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是七夕節的第三日, 尚在假中,過不了幾天又是中元節,瓦子中表演不絕。

丁仙兒作為瓦子中最紅的粉頭之一, 平時唱曲聽看的票子是一票難求,端得矜貴。但今日不知怎麽的, 臺下的看客雖多,但明顯不比以往熙熙攘攘。

一曲《蘇幕遮》唱罷, 丁仙兒回了臺後看到賞錢寥寥,還沒到平日裏的一半,她不由扔下琵琶, 怒聲問那催唱人:“今晚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你這廝懶賊骨頭又犯渾, 昨日的帳額和招子上沒預先寫上今夜有我的曲兒?”

小廝兒連天委屈,慌忙道了聲“好姑娘,我怎麽敢”。

他想了想緣故, 道:“這幾日您沒登臺, 不知道, 前兩日來看曲兒看評話的人還多,昨夜便少下去,今夜則更少。我打聽了緣故,仿佛是瓦子外面有路歧人賣藝, 在演影子戲, 不少人前去看, 來這裏的人便少了些許。”

丁仙兒氣不忿,道:“什麽破影子戲?你去瞧瞧,唱的什麽好戲,連我的風頭也搶去!”

瓦子外的茶棚,早聚了一群人。

那小廝看了看場外的招子, 《鮫人歌》《采桑女》……什麽東西,從來沒聽過,就這也能搶了丁姑娘的彩兒?

他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去看看,演出早就開始了。

白紗布經過魚油打磨後,變得挺括透亮。

燈燭明晃晃地從白紗布上方照下來,團兒和班子立的其他藝人坐在幕布後面,操縱著皮影緊貼屏幕。

五彩繽紛的精致剪影映在白布上,活靈活現。

胡琴幽咽,夜晚的幕布上,女角兒握著一把尖尖的刀,正在聽對面的人傾訴。

“妹妹,拿去吧!你需得在朝陽升起之前,將這把刀插進那公子的胸膛。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連到一起,重新變回一條魚尾。這般你便可以再變回鮫人,回到水中,再活三百年;不如此,你便要化作海上的泡沫,生生世世,魂飛魄散!”

觀眾俱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白幕,心早就被戲中故事揪得緊緊的,聽到“魂飛魄散”四個字,登時低低地倒抽了一口氣。

胡琴恰到好處地響起,淒哀平緩的悲調。

場景轉換,幕布上的女角兒久久盯著床上熟睡的公子和他的妻子。

光影明滅,鮫人到底將手中的刀一扔,無言地往後倒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清婉哀慟的歌聲響起來。

伴著胡琴哀聲,白布上的燈燭驟然熄滅,一場影子戲結束。

這一場演完,棚中的觀眾不像從前在瓦子裏那般高聲喝彩,反而靜靜的,其間不少暗暗哭泣之聲。

“阿彌陀佛,這出《鮫人歌》看完,心兒也疼,肝兒也疼,渾身上下沒了氣力,便只想著那鮫人女若能和公子在一起該多好,明兒我可不再來了。”

“太婆,您昨兒就這麽說,怎麽今日太陽還未落山便著急著吃了晡食來看戲……”

連續追劇幾天,觀眾已經從前幾晚因為好奇的閑觀變成今夜的徹底沈浸在故事中,開始討論劇情了。

有人拭淚道:“便不能讓那鮫人和那公子在一起麽?嗓子毒啞了,腳也疼,吃了那麽多苦,那公子全然不知道……”

“說起來那鄰國公主真真是個撿漏的,便是嫁了公子,兩人也不好過!”

“話也不能這麽說,領國公主也是救了公子的,怎麽就成了撿漏的?!”

還有人習慣性挑刺,“要我說,這故事寫的全然都不對!鮫人女是公主,鄰國公主也是公主,好端端的,貴女們怎麽都約在那天出巡,風雨那麽大不說,在大雨中恁的能看清公子的長相?如此便傾心,二女都未免輕浮——”

話未說完,便有人瞅了他一眼,涼涼反駁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照你這麽說,戲文全部不用演——天上神仙法力無窮,點石成金,怎地織女還要織布,吳剛還要伐樹,嫦娥還要看月宮呢?看個戲,好看就成,你這人,非要較真。”

蘇蘅坐在觀眾中,身旁的阿翹阿羅也在抹淚,抽抽噎噎。

蘇蘅沒見她們這麽哭過的,從那哀哀歌聲一響起便擡手引袖抹眼睛,簡直水漫金山。蘇蘅無奈笑嘆道:“忍淚佯低面,含恨半斂眉,今朝可算知道是什麽樣了……”

阿翹知道前情,這出《鮫人淚》又是小娘子告訴戲班子的,便扯著帕子問:“小娘子,那鮫人女真的死了?”

蘇蘅沒吃晚飯,咬了一口果餡椒鹽金餅充饑,想了想,安慰道:“說‘死’也不對。那小鮫人心善,好人自然是有好報的嘛——她歷劫成功,飛升成仙了。”

雖則她把《越人歌》和《海的女兒》雜糅成一個故事教給團兒的戲班子,這樣說倒也沒有扭曲原文的意思:小美人魚去了天國,當然是變成仙女啦。

蘇蘅那日將這些故事告訴團兒,想不到這孩子異常聰明,只聽了一遍就能全部覆述出來。

團兒爹是這幫路歧人的頭頭,嗓子倒了不能唱戲,但頭腦卻很清明。皮影子做的步驟覆雜,幾天之內也不可能趕出樣子來。

團兒爹幹脆用了老法子,能拿老樣子替的就替,不行的就拼接、拿素紙雕鏃的方法,總算湊齊了,第二日夜裏便開演。

團兒會操·弄皮影子,但不會唱,最適合演那不會說話的鮫人。班子裏的其他藝人也各司其位。團兒爹的嗓子倒了,便負責拉琴。

為了保證演出的效果,團兒爹聽了蘇蘅的話,每場劇目的內容都不重覆,今夜演過了,明天便絕不再演。是以觀眾今夜不來看,明兒這場劇目就沒有了,只能從別人嘴裏聽聽大概再接上。

故事新奇,比聽了百十遍的牛郎織女有意思多了,路歧人演得格外賣力,加上還有點饑餓營銷的意思,圍觀的群眾自然越來越多。

一場演畢,路歧人沒有自己專門討賞的老者,於是團兒這時便拿著小鑼缽來討賞錢。

觀眾中不乏淚眼汪汪、捏巾抹淚的有錢人們,一打賞,也大方,命小廝手裏使錢撒漫。

下一場則演的是出喜劇。

這喜悲交雜的演出排序也是蘇蘅根據自己原先看書看電視的經驗建議的。

蘇蘅少女的時候看書,專挑虐文看,越虐越好,所謂“小虐怡情”嘛。

有一回,一星期裏連著看完了餘華的《活著》和《兄弟》,合頁的那一刻蜷在被子裏,眼淚流不出來,絕望悲痛的感覺像水倒嗆進肺管子,心臟一抽一抽的難受。

蘇蘅這才知道,原來“痛徹心扉”並不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嚴肅文學作家教做人,以後再也不敢專門可著悲劇虐文挑來看了。

大團圓的結局雖然甘美,少了幾分回味;冷酷悲劇的結局回味是有了,但後勁太強,容易內傷。

看書看戲就像吃飯似的,吃多了甜的,總想吃點鹹辣的;吃多了鹹辣的,又未免覺得燒心,又覺得缺那麽一口甜順一順。

因此這《鮫人歌》後面便是有喜劇意味的《采桑女》。

胡琴輕快流暢,不時抖出個華麗的花調。

這劇目安排顯然也深得現場觀眾的歡心,方才還捏著繡帕拭淚的女郎,這會子又笑起來。

白幕布上燭光又亮起。

女子拎著采桑的籃子,側影纖細,與騎在高頭大馬的男人相遇。

旁白漫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滿溪桃花,為什麽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訊……”

對面的男子騎在馬上,唱道:“……是誰家女子,生得滿面春光,美麗非凡?這位娘子,請你停下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麽樣的錯誤?”

“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道路直通藍天,你卻非讓您的馬蹄濺起我滿身汙點,怎麽怎麽反倒怪罪是我的錯?”

觀眾中氣氛輕松了許多,竊竊私語,調笑聲不絕。

蘇蘅也瞇著眼笑。

接下來蘇蘅教的詞因著那些路歧人覺得有些怪腔怪調,不符合他們平日唱的風格,便改了。

但蘇蘅自己心裏記得清楚,就連接下來的臺詞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烏發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想起那部電視劇開播的時候,自己只有七八歲。電視裏一重播,在街邊瘋跑的小丫頭就安靜了,抱著一杯涼白開,跟著爸媽乖乖聽著這些自己似懂非懂、近似於莎士比亞的華麗臺詞。

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反差萌吧。

《采桑女》演完,團兒收到的賞錢比上場《鮫人歌》更多些,一來是因為圍觀的人群更多了,二來也是因為喜劇看得人心情舒暢,受眾還是比悲劇更廣些。

“我倒覺得,還是那曲《鮫人歌》更有格調些。”趙若拙站在薛恪旁邊,認真道。

他本是薛恪叫來為蘇蘅捧場的,沒想到看戲場面火爆,他來遲了只能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只因兩人身量比尋常人高些,倒也看得也清楚。

“鮫人女心悅君兮……”趙若拙不知想起了什麽,緩緩道:“想不到郡君弟妹還有這等本事,這故事,寫得比街頭巷尾唱的話本意思深多了。”

薛恪瞥了一眼蘇蘅的背影,便想起昨晚她在府中手舞足蹈侃侃而談,最後又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哪有這本事,這些故事都是書上寫的。那鮫人的故事是一位安先生寫的,還有前晚演的那出《畫皮》,是位蒲先生寫的,我嘛,至多就算個改編二道販子……”

演出結束,人群漸漸散去了,藝人們在幕布後收拾家夥什。

團兒爹拉著團兒來給蘇蘅道謝,“來,團兒,給蘇娘子磕頭。”

與他精湛的胡琴技巧相比,眼前的這個男人顯得有點老實得過分,發髻很疏,也顯得病歪。團兒沒有媽,團兒爹又是爹又是娘,今日把團兒收拾幹凈了,短短的頭發也規規整整得梳好了。

棱角露出來,團兒的男孩相便更分明些。

阿翹阿羅領會蘇蘅意思,忙上去擋,“別,別,老丈……言重了。”

“我等本是村落百戲之人,這裏撇個架子,那裏演個戲兒,有人喝采,便打發幾文錢,將就淘幾口飯吃。如今我嗓子倒了,班子也就散了。若不是貴人相助,今次一下掙得這麽許多錢,這一遭,還不知道要流落到哪裏。”團兒爹一低頭,稀疏的發髻便歪下來。

“老朽有一不情之請,”他忽然強壓著團兒一起跪下,道:“團兒這孩子,聰明、孝順,當初若不是被我這種沒用的人撿了來……要是、要是被哪戶富貴人家撿去,教他讀書,說不定也能考上個把功,像郎君一般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這樣看不起,去哪裏都似蟲豸般驅趕。”

“娘子是什麽貴人老朽猜不到,這遭幫我們,全當玩似的。如今不如送佛送到西,將團兒帶走,給他一口飯吃便是……”

蘇蘅有點錯愕,道:“老丈你先起來說話,我們是正經人,不要人家賣兒鬻女的。”

團兒咬著後槽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就是犟著不掉眼淚。

“爹,我不走,你別再送我走!若不是你撿到我,我正經的連人都做不了,孤魂野鬼似的,還說什麽!我跟著你賣藝,你老了病了,我養你!”

爹跪著要送孩子走,孩子跪著不肯走,蘇蘅左右為難。

薛恪不知道何時走到身邊,看著團兒犟著的臉和咬得緊緊的後槽牙,淡淡道:“你若只靠賣藝為生,如何能養你爹?他方才說,希望你讀書,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驅逐,你分明聽到卻恍若未聞,這是你的孝順麽?”

蘇蘅從未聽薛恪這般說話過。他平素冷淡,又有威儀,同下人連話也少說,像今日這般說話,很是少見。

團兒聞言,怔怔地沈默片刻,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金水官邸的人見薛恪和蘇蘅回家來,除去原本跟著蘇蘅出門的婢子,竟還多帶了個少年,道是以後便是跟著郎君的小廝。

府中人皆淡然,這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唯有櫻兒閑時不輕不重地笑道:“我們府中這麽多人伺候郎君和郡君還不夠的,這廝兒粗野,來了怕也是笨手笨腳的,伺候不來的,多混口飯罷了。”

阿翹對於自家小娘子做的一切決定都很支持,此刻小娘子和郎君的關系似有所轉圜,連帶著也就開始支持起自家郎君的決定。

她斜睨了正在為薛恪和蘇蘅縫制中秋香囊的櫻兒一眼,悠悠道:“小娘子撿回來的人不少,混口飯的人也多,也不差那小廝一個的。”

作者有話要說:  ·《采桑女》的部分臺詞來自《大明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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